程新皓绘制的盘龙江个人地图
程新皓,1985年出生于云南玉溪, 现工作生活于昆明。他以云南的山水河流、生态变迁及其背后的社会政治议题、话语作为创作的聚焦点,并以此出发与更广大的时空发生对话与关联。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是程新皓从小到大靠近河流的动作,是对时间-空间的显影与构建,是一本摄影书、一系列装置、影像与展览,也是艺术家持续思考感知与表达、为他人创造感受环境的通途的媒介。程新皓对河流进行了发明,河流也对他和他的创作进行了发明。观看者与被观看者的位置时时发生偏移,甚至在某些时刻还发生了置换。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中的“河流”指的是盘龙江。盘龙江源于昆明北郊嵩明县西北部梁王山西麓的白沙坡,经松华坝水库,由北向南纵穿昆明城,最终流入滇池,全长108公里。如果说程新皓的生命与河流息息相关会显得有些矫情,但他与河流无疑关系紧密。1992年,程新皓一家搬来昆明,前后搬了几次家,住所离江都在一两公里的范围内。河流成为他理解生活环境的一个参照系:“觉得好像只有河流没变吧?能想起以前沿河骑车的很多事情,比如那些沿岸的稻田,被农民铺在道路上的稻穗,还有在旁边烧石灰的小作坊。”
程新皓对河流的探索很早就开始了。他喜欢沿河找化石,也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像野棉花这样的本土野生植物。小学六年级时,他曾一次次骑自行车追溯盘龙江的源头,但都以失败告终:“现在网络发达,随便一个地方搜一搜就出来了,河流的源头也很清楚,因此能对行程和路线做出预估。那时候只有纸质地图,昆明市的地图到城郊就结束了。我那时候是骑自行车自己去探索,一次骑20多公里了不起了,到了松华坝盘山公路我就骑不动了。不过,虽然每次都感觉无始无终的,但是那个朝向未知的感觉特别好,这样的感受方式现在可能不太有机会体验到了。可以想象一下,从熟悉的城里沿着河走出去,所有东西都是不熟悉的未知,深入陌生,唯一的确定感就是那条河流。但不知道会被引向何处……”
程新皓在北京大学攻读化学博士学位时对艺术产生兴趣,参与、发起了不少和家乡有关的摄影项目,并系统学习了人类学的调查研究方法。这些都让他重新思考自己与家乡的关系。2012年放寒假的時候,他沿着盘龙江骑车,从滇池溯源而上,一路拍了许多照片。随着艺术家的视线,我们看到公路慢慢变成土路,看到桥底的垃圾,走路的人、放羊的人还有赶集的人。农田、小工厂、羊群也开始出现。这一次,他还是只骑到松华坝附近,后来他父亲和他开车一起到了盘龙江支源冷水河的源头白邑村(现在叫滇源镇)。
2013年,程新皓毕业后从北京搬回昆明,开始职业艺术家的生涯,首先想到的又是这条河,便正式进入了“对一条河流的命名”的创作。不同于2012年从个人观察与直觉出发、以河流流径空间为线索的拍摄方式,这一次他为创作设定了一个明确的框架。他尝试理解变化中的河流及其周遭,对其进行表征。同时,他将河流作为对时间的隐喻,解构当下的时空与理解所不可及之处。
盘龙江在不同年份的卫星图。随着时间的推演,先是农田更替为新的城市小区,然后是曾经村落的拆除,平整,重建。十年间,两岸的景观完全改变,似乎唯一保持不变的只有河流本身。
以时间-空间为题,一方面来自于程新皓对于城市扩张、河道两岸地景变化的复杂情绪,另一方面基于他长期以来通过阅读、行走、收集化石、观察植物等方式对河流时间和空间进行的研究和由此受到的触动。清光绪年间(1875-1908)水利官员黄士杰所绘的《云南省城六河图说》(光绪六年重印本)对艺术家影响很大。黄士杰在图中详细描绘了昆明附近的六条主要水系,为后人治水提供了依据。其中,盘龙江是流经昆明城最大的河流。地图上所绘的城墙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被拆毁,今天的城市早已超出地图的边界。河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中银针河彻底消失了。盘龙江的主流还在流淌,但它的很多支流已经消失了,有的成为下水道,有的被彻底抹去了。明清时期“昆明八景”中有一景叫灞桥烟柳,所描述的是盘龙江的一条支流柳坝河的初春情景,而今已消失不见。
《云南省城六河图说》中所绘的昆明城主要水系:盘龙江,金汁河,银汁河,宝象河,马料河,海源河(清 黄士杰绘)
《云南省城六河图说》中的盘龙江水系(清 黄士杰绘)
和小时候寻找河流源头的原动力类似,行走是艺术家的本能,混合着记忆、情感与当下的感知。所以,对一条河流进行命名的那个艺术家主体实实在在,与河流指认彼此。正如艺术家在摄影书前言中所强调,“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是他带着自身的历史轨迹来到此刻与河流的相遇,选取的都是和自己有关的对象、有“切肤之痛”的东西。但同时,沉浸于环境,也意味着接纳自身在环境中产生的想法,将自我向外打开,而非将自己固有的想法投射到环境中。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程新皓顺着河流的上游、下游一段一段地走,一共走了二十多次。他大多数时候自己走,有些时候和遇到的人一起,比如将指点他如何穿过急流的寻蜂人张大哥、给他讲故事的放羊的老人。他和高中同学也再次来此寻找化石。这些人有不少成为他作品中的人物。
阅读与行走也是艺术家制定创作策略的重要方法:“……想要看(河流)背后的逻辑是什么,如果说是在讨论河流和时间的话,那有什么样的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存在。河流本身构成一个参考点,它的存在会让各种河边场景产生共时感,但这些场景中出现的东西又来自于不同的历史,比如那一百多座桥,那些带着时间感的树叶、化石、岩石,土房子里混杂着的螺蛳壳……还有河流的旱季雨季,这些都是有自己逻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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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拍桥,艺术家先在卫星地图上把疑似桥的地点标出来,再顺着河流一座座去找。有的桥在公路附近,有的则要顺着河岸走一段,穿越草丛和湿地。这些“桥”也并不都是桥:有的是水坝,有的是跨越河面的粗水管,有的是用木头和铁管搭建的临时建筑。而人们总是能从其上穿过,那便是桥吧。 |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旱季和雨季的盘龙江
摄影 | 120cm x 50cm | 2014
昆明的雨季从5月开始,10月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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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摄影 | 120cm x 90cm | 2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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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摄影 | 120cm x 50cm | 20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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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摄影 | 120cm x 90cm | 2014 |
2016年,程新皓将作品制作成摄影书《对一条河流的命名》,通过一个双面长拉页的形式呈现:正面是散点透视的河岸风景,从源头直至河尾,还原出一条河岸“客观”的片片切面;背面则是对河流的分析,分解,是与之关联着的交错时间关系的图像,比如某时某刻在某地相遇的人,在岩石中显现的数亿年沧海桑田的变迁,以及每年都在新陈代谢并不断变形着的桉树叶等等。读者可以经过这条河流的雨季、旱季,通过相机的眼光凝视形态各异的螺蛳壳、桥梁……程新皓希望借此建立起河岸风景表象背后复数的内在逻辑。
在后续的创作中,艺术家开始使用更多的媒介拓展关于盘龙江的时间与空间。例如,他使用录像记录与河流有关的一些时刻:飞过的鸟群,路人的凝视,在岸边树枝上一直翻卷着的气球,不明关系的人们以河流为舞台展现着自身。还有作者自己也作为一位画中人出现了,他在几步一顿地“还原”着当初拍摄河岸照片时的情景。在《离开大地的石头》中,艺术家在采集自盘龙江北部长虫山上的石灰岩上滴注饱和的硼砂溶液,随着水分渐渐挥发,石灰岩上会生长出新的结晶,形成类似岩溶的效果。长虫山上的石灰岩诞生于三亿年前的二叠纪,在岩溶作用下形成喀斯特地貌,形成了嶙峋怪石和从昆明城中能够看到的白色山脊。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离开大地的石头》
录像装置 | 带化石的石灰岩,钢筋,视频投影 | 尺寸可变 | 2018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离开大地的石头》(局部)
录像装置 | 带化石的石灰岩,钢筋,视频投影 | 尺寸可变 | 2018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沉积岩》
装置 | 水泥、含有化石的寒武纪岩石、砖、土坯房残迹、沙子| 尺寸可变 | 2018
《沉积岩》从艺术家前一阶段的摄影创作发展而来,包含在盘龙江各处收集来的沉积沙石——水泥、含有化石的寒武纪岩石、砖、倒塌的土坯房残迹、上游的沙子等自然产物或人造物。艺术家将它们按照从上游到下游出现的顺序层层叠加在一起,一条在空间中展开的河流由此被压缩在了一个点上,又因为这种沉积被赋予了时间的次序。空间,时间由此被缠绕在一起——如同河流本身,如同在河边展开的地景,那些从荒野到城市的隐喻,那些不断变化着的建筑,不停交替着的旱季和雨季,以及那些在此偶然相遇的人们。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过河》(影像静帧)
录像 | 4′56″ | 2018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过河》(影像静帧)
录像 | 4′56″ | 2018
“对一条河流的命名”(昆明,云南)
《过河》
录像 | 4′56″ | 2018
虽然艺术家在创作中尽力后撤自我的感受,以文献研究、博物学式的收集、地理学的逻辑支撑以及档案索引式的拍摄呈现创造出某种合法性,随着摹写动作的日益深入,从河流外部描摹已显得不足够。同时,当艺术家回望实践现场,一些遭遇和身体感知慢慢浮现,却还没有发明出语言应对。带有距离的观察与自身的体验之间的界限,开始不那么清晰。
这些因素使得艺术家自身的感受这条线索在“对一条河流的命名”的后续创作中得到更大的延展,不仅构成创作的动因,也成为再现的对象和艺术的语言。例如,在2014年的一次行走时,艺术家因拍摄需要,决定要到河的对岸去,结果对水势判断失误又不会游泳的程新皓被困在河里。这段经历给艺术家的印象很深。以至于当回想起这系列作品时,他想到的不是任何一张具体的照片,也不是那些他搭建起来的逻辑和叙事,而是这个场景:一个人站在齐胸深的河流中,不知该向前还是回撤,而雨季湍急的河水正在裹挟着泥沙,冲击着这具惶惑的肉身。这是一个例外事件,因为感受的强度和其殊异性而无法放到那些逻辑化的序列中,而无法在作品中出现。但它又是永恒在场的,以缺席的方式在场,甚至最后变成了作者本人不断回溯的核心锚点。该如何回应这种缺席的强度事件并将之纳入到对河流的书写中?艺术家的方法是回到这个地点,在另一个时空中完成这次没有完成的河流穿越。在2018年的一个冬季半夜,艺术家扛着一根木头,来到当年的地点附近,缓缓入水,漂游过河。曾经三四米的狭窄的河道在经过几年的充沛降水后已经变成了三十多米的宽阔水面,而时间也从飘着细雨的初夏正午变为寒冷的冬夜。这些变化让地点几乎难以被重新指认,而唯有相信作者自己的叙说。在他的叙说中,这两个相隔着的时间和叠合着的地点被曾经与当下的穿越行为标记为一。身体成为媒介,丈量着河流的宽度,温度,水流,重新体认自己与河流的关系,也构造出一个凝视、聆听、感受这个时空的框架。静止的水面在重复的划水动作下泛起波澜,扭曲着照射在水面上的光线。雾气,黑暗,水流,这些不可闻与不可见者被重新赋予了新的感知。这种感知来自于作者对某种强度事件的记忆和纠结,同时也来自于这个地点,这条河流,来自于云南的风土。
《过河》的地点——牧羊河、冷水河的交汇处,这也就是盘龙江开始被称为盘龙江的地方。
在《假杂志》公众号2019年6月的一篇访谈上,程新皓以自己最近在中越边境莽人族群的实践为例,阐释身体在感知环境中的作用:“……如果硬要说,那就是我用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去制造一种唯其如此才能够被显现的感受方式……是某种地理性和关系性的东西:边境,距离,季风,丛林,山地河流等等,是一个如何使这些莽人生活的环境和其中的元素具身化的问题。身体的穿越如何图绘出一个空间,如何使得那些在这个空间中的石头、水流、虫鸣、重量、黑暗、时间……在这种和身体的具体关系中生成出一种感知,一种真正在地的感知。我相信这种身体经验胜过言说。”
通过回返感受、尝试多种经验方式来回应“知识”之厚之实,并靠近那些超出分析、言说范畴之外的东西、与周遭生成一种对话关系,意味着需要发明不同的工作逻辑和方法。例如,想要拍摄静谧的树林的沉静之感,艺术家需要在半夜开展工作,那时没有车,树林不会被车灯照亮。在不同的环境中,艺术家使用的照明也不同,有时是头灯,有时是手电,有时是闪光灯或者电影灯。当然,艺术家也要考虑安全问题:“要在一条发洪水的河里横渡,要先去考察下水文情况,如果大概率淹死就不游了。如果有七成以上的把握,那就冒这个险吧!”程新皓的父亲是儿子创作的坚定支持者。不会游泳的程新皓在渡河时,父亲会拿着救生衣在一旁等着。在穿越南盘江雨季洪水的作品中,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河岸远方几不可见处有一人影,那就是艺术家的父亲。“如果我不说,不会有人知道,但他就在那里。”
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家自己的时间与空间获得越来越显著的位置——《还归何处》(2019)扛着木头在水中溯源而上的七个半小时,“情境中的身体”系列(2018 - )中重复的动作、与自然力量的相处……与其说是较量,倒不如说他是在与环境一起思考、交流,他的身体因之改变,而不只是视觉在发挥作用。经验与创作的每个过程又非等量换算。例如,在一次拍摄时,程新皓多次受伤,摔跤,第一次行走勘测的过程中还差点从悬崖中坠落。但在最后的剪辑过程中,这些事件性的片段都没有被收录。他认为静默、持续性的动作是最适于回应这个情境的。不是事件,不是戏剧性的场面和表演,而是一种一以贯之的持续动作,在环境和时间中持续行进着的身体,逐渐疲惫,逐渐踉跄,而又一直向前,向上,向源头行进着,直到身体和人力之极限处,直到河流之不可行处。在这种持续中,身体不再只是身体——或者说不再是这段录像中的主体,而变成了可以折射周围环境和感知的媒介,变形成绘制河流山地与边境的笔触本身。
“陌生地形”项目(中越边境)
《还归何处》(片段)
三屏录像 | 40′03″ | 2019
“陌生地形”系列的创作关注散居于中国和越南边境的族群——莽人。莽人的N村紧邻中越两国的界山。因水土流失严重,每逢夏秋时节,季风带来的降水会引发山洪淹没山下的村庄,山上老林中的树木也会被冲到岸上进到村子里。2019年6月,一半的村庄被洪水淹没,有四名村民因此丧生。2019年3月22日傍晚到23日凌晨,艺术家扛着一条被洪水冲到下游的原木(10公斤左右),沿着河流上溯,将它送回了河流源头的瀑布下,这也是国境线的所在地。艺术家以身体之力回应自然之力,“木头怎么被水冲下来,我就怎么把它送回去”。 出发之前艺术家并未对行走时间有什么预估,他确信自己无论如何都可以走上去,然后就将身体交付给了自然。
艺术家不断设定着规则和框架,又不断将它们打开,这既是回应流动、持续的经验的必然,也体现了艺术家连接多重时空关系的野心——河流与周遭的关系、艺术家与周遭的关系、观者与作品的关系、观者与作品所处情境的关系。创作者放弃了安全感和观者熟知的语汇,放弃了对不可量化的时间与空间进行塑形,转而进入了一片更广阔、更绵延也充斥着更多陷阱的疆域——环境是否能够超越艺术家的身体、观者是否进入艺术家所创造的时空也更为不可控,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不断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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